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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子的美食宣言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”大家耳熟能详,但后面还跟着一连串具体吃法恐怕就不那么广为人知了。佛教有八戒,孔子有“八不食”:食物变质,不食;颜色难看,不食;气味难闻,不食;烹调不当,不食;不是时令,不食;刀工太差,不食;没有作料,不食;外卖酒肉,不食。要求忒高!一句话,圣人只吃色香味俱全的时令私房菜。有了孔圣先师的指导,中国人的嘴愈发挑剔了。
东汉画像砖上的宴饮场面,吃喝玩乐,缺一不可。
说起中国画里的吃,自古没有把美食作为画面主体来描绘的,美食更多地出现在宴饮图、雅集图和风俗画中作为陪衬和点缀。先说宴饮,天上蟠桃会,人间鸿门宴,这顿饭吃得心惊胆战,即使美食下肚也要消化不良。史上最著名宴会连环画《韩熙载夜宴图》,顾闳中作为夜宴卧底人肉照相机,应该对那天晚上的种种都默记在心,包括吃了什么。可我们看到的无非是每人面前四个高足碗、四个果碟,貌似有珍珠丸子和柿子,这不像夜宴,而是夜宵。
《韩熙载夜宵图》(局部)
再说雅集图,当然不得不提兰亭雅集和西园雅集。这两个文化史上的超大IP被历朝历代的画家不断地PO上社交媒体。兰亭雅集汇集42位社会名流,曲水流觞,洗洗脚喝喝酒,旨在吟诗作赋,不在美食。要写文章,喝醉了可以,吃饱了肯定不行,脑袋里供血不足。余光中说李白“绣口一吐,就是半个盛唐”,吐出来的是酒气,必须不能是饱嗝。
文徵明《兰亭修禊禊图》局部
西园雅集与兰亭齐名,不单因为主人王诜是文青驸马,更因为与会的全是文艺界大咖:苏轼、苏辙、黄庭坚、米芾、李公麟、晁补之、张耒、秦观等等。李公麟当时就画了个长卷,朋友圈九宫格是远远不够的,好友评论(题跋)也足以霸屏。画中有的吟诗,有的作画,有的瞎聊,啥都有,就是没吃的,不光没吃的,连茶水都不供应!这王驸马是不是小金库不充裕啊?
唐寅《西园雅集图卷》局部
最后说风俗画。脸最熟的肯定是《清明上河图》了,殊不知,此图实为汴梁美食地图。捧着汴梁美食指南《东京梦华录》去看《清明上河图》,才是吃货读图的正确打开方式。另一幅风俗画巨制《姑苏繁华图》长12多米,澄心如画有幸拜观过原迹,满眼看见的都是酒楼、茶馆、面馆、点心铺、糕饼店、卤菜店、蜜饯铺、饮料店、南北特产店,让人疑心徐扬的真实目的是勾出乾隆的馋虫,毕竟乾隆是苏帮菜的死忠粉,乾隆南巡的时候,苏州织造普福特地派了三个厨子去伺候,其中一个张东官被乾隆带进宫,执掌御膳19年。
徐扬《姑苏繁华图》局部,面馆提供小二送面上船的外卖服务(右下角)
太史饼、状元糕、玉露霜、桂花露、乳酪酥,糕饼饮料的名字都挺吸引人
土特产店,最远那块招牌是“宁波淡鲞”,鲞是鱼干,通常是咸鱼,这里特意标明“淡”,可以一窥当时的饮食风尚
敦煌壁画除了神灵,很大一部分描绘的是世俗生活,其中有不少宴饮场面。大盘子上垒得满满的是胡饼、馒头、面条之类的主食,颇有西域特色。胡饼大约就是今天新疆烤馕的远祖,从中东通过丝绸之路传到敦煌,再散播到中原。中东的馕要配上胡姆斯(鹰嘴豆泥)才完美,这种以色列国民蘸酱据说还有阻止战争的奇效(没看出来)。中国人在烹调上总是创意无限,胡饼在唐朝大放异彩,有撒芝麻的,有夹馅的,有发酵的,有起酥的,有烤的,有煎的,白居易曾用“面脆油香”形容它,看得人直咽口水。
敦煌壁画中的宴饮场面,大盘始祖
敦煌除了胡饼,还有不少美食。专出美食家的金牛座出了个张大千,身为画家,因为爱吃会吃培养了一批顶级厨师,也是空前绝后。他上世纪40年代在敦煌奋力临摹壁画的时候条件非常艰苦,洞窟昏暗,有时点蜡烛有时用镜子反射太阳光,眼睛快看瞎掉;长年累月窝在洞窟里画,腰酸背痛手脚抽筋,但即使是这样,他都没让自己的胃受过罪,专门聘请了一位藏人厨师,手把手教。他发现敦煌有种菌菇颇为鲜美,经常采来入馔。离开敦煌的时候,特地画了一张菌菇秘密地图,送给后来任敦煌艺术研究所所长的好友常书鸿。
张大千下厨,大胡子溅到油是用洗洁精洗还是用洗头膏洗?
张大千手书菜谱,身价可不比他的画低。
大千一生把烹饪当成艺术来追求,或者反过来来说,把艺术当成烹饪来追求,自认为厨艺更在画艺之上。治大国如烹小鲜,画画当然也可以烹饪法为之,构图如配菜,线条如刀工,敷色如作料,笔墨如火候,功夫在厨外。大千对弟子说:“一个人如果连美食都不懂得欣赏,又哪里能学好艺术呢?”吃货赶紧收好,特别注意“哪(la)里(li)”一定要用川普(大千内江人)。
徐悲鸿说张大千“善调蜀味”,也就是擅长川菜。但“大千菜”麻辣的菜品只占极少一部分,正如旧时成都的大户人家的官府菜(如巴金家)讲究的是细致温和。他曾有题画诗“闭门学种菜,识得菜根香。撇却荤膻物,淡中滋味长”。
中国古代没有西方那样的静物画,直到雍正时期郎世宁创造出中西合璧的《午瑞图》,算是第一次把食物作为主体来描绘。孔子开了“不时不食”的先河,就是要吃应季的食物,画中的美食也要应季。《午瑞图》中间是一瓶鲜花,有菖蒲艾草,左下是一盘时令水果,有李子樱桃,右下是端午的粽子,点了题。
郎世宁《午瑞图》
除了端午,正月初一也是重要节日。自明清始,中国画家爱画一个主题:岁朝清供。岁朝就是一年之始,要讨个好彩头,所以要找几样既雅致又吉利的花果来供在案头,这便是清供。一开始无非是水仙、腊梅、南天竹几样,取其不畏严冬之意,且色彩清丽,隆冬观之,眼目清爽。后来又加入佛手、红梅、兰花、牡丹、柿子、灵芝、鲤鱼、鞭炮等等,红红火火,大吉大利,满满当当,已经不再是清供了。
溥儒《岁朝清供图》,瓶中只有松枝和南天竹,瓶身上却有山水楼阁,别具一格。
流传下来最早的菜谱之一也叫清供,是南宋林洪的《山家清供》,别看它叫清供,所著菜品不见得都“清”,其中最有名的一道菜叫“拨霞供”。撩拨云霞,多美的画面!多雅的名字!柴米油盐中的风花雪月啊!实际上是什么呢?兔肉涮火锅!有诗为证:浪涌晴江雪(肉汤浮沫),风翻照晚霞(鲜红肉片)。这道菜可以入胃,可以入诗,唯独不能入画,因为大快朵颐的场面完全不符合文人画闷骚的人设,呵呵。
吴昌硕《岁朝清供图》
一代宗师吴昌硕活了84岁,要不是贪吃,还能再多活几年。晚年的他号大聋,在应酬酒席上装聋作哑闷头大吃,常常吃到胃绞痛。上了年纪尤其嗜甜,一次有乡党送来十包麻酥糖,他欢喜得不得了,结果子女只给一包,其余藏起来,害他吃得不过瘾,半夜起来翻箱倒柜地找,找到后不知又吃了几包,结果梗在胃里,第二天就驾糖归西了。
任伯年为吴昌硕画像《蕉荫纳凉图》,这是学郝隆晒书呢还是晒吴家饭菜呢?
麻酥糖是澄心如画的真爱,这里忍不住插播小广告。此物自南宋流传至今,为江南各地经典茶食,配料无甚稀奇,芝麻、白糖、米粉,点睛之笔在于饴糖,使之层次分明,外酥里糯,一口咬下去,多重口感融合,瞬间化为满口甜香。通常一盒四味,颜色也配得好看,黑的芝麻、红的玫瑰、绿的薄荷、黄的花生,颇堪入画。
包邮区琳琅满目的茶食中澄心如画最中意麻酥糖,尤其喜欢一圈一圈提起细嚼,滋味又有所不同
当代文人中汪曾祺是数一数二的美食家,他颇看不上吃货圣经《随园食单》,因为袁枚只会吃不会做道听途说乱写菜谱。他自己不但爱吃,还善烹饪,不但写美食,还画美食,而且他画的美食常常连配菜作料都搭好了。鱼里头最好吃的,他以为是鳜鱼:“鳜鱼刺少,肉厚,蒜瓣肉。肉细、嫩、鲜。清蒸、干烧、糖醋、做松鼠鱼,皆妙。”他画起鳜鱼来不忘添上葱蒜辣椒,真是又有雅趣又接地气。
这条鳜鱼入了汪老的肚也算不枉此生了
说起文人美食家祖师爷非苏东坡莫属,他的很多诗词明明都是写他对着美景咽口水的憨态。初到黄州,他便感叹“长江绕郭知鱼美,好竹连山觉笋香”,馋人本相暴露无遗。“竹外桃花三两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。篓篙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。”是一首题画诗,题惠崇《春江晚景》,明明是美景,苏大学士想到的却是美食,鸭子还小不足吃,河豚正肥,搭配蒌蒿芦芽汆汤,最是鲜美。最妙是一首《浣溪沙》,下阙是这样写的:“雪沫乳花浮午盏,蓼茸蒿笋试春盘。人间有味是清欢。”清茶淡蔬,雪白碧绿,是洗尽铅华以后的美食本味和真相,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,大吃最后一定归结在一个“淡”字,如君子之交,淡而弥厚,清而弥永,正所谓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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